一根美国中产阶级家庭扔掉的圣诞彩灯,漂洋过海,最后在广东某处废品回收企业,变成珠三角制造企业青睐的原材料。
这并不是耸人听闻的“欧美向中国倾倒垃圾”的故事,而是全球废品回收业运转的一个案例。国家发改委最近的数据显示,2013年国共进口废钢铁、废有色金属、废纸、废塑料等废物原料 5514 万吨,货值 337亿美元。
废品回收是与每个人生活息息相关,却并不为人所熟悉的一个规模巨大的行业,也是一个对经济波动异常敏感的行业。国际市场废品原材料的价格,甚至能够成为世界经济状况的指示器。
发达国家扔掉的没有回收价值的废品,在原材料需求旺盛的国家会成为宝贝。而在过去的三十年中,正是世界各地的废品,为中国蓬勃发展的制造业源源不断地提供了原材料。目前,中国近一半的铜,超过一半的纸以及将近30%的铝都来自废品,而这其中,相当大比例的废品是进口自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
中国是全球废品交易中重要的一环,也是最大的市场之一。从进口废品中获得便宜的原材料,给中国节省了自然资源,减少了因为开矿造成的耕地减少和污染排放,以及温室气体排放。然而,中国的废品回收业门槛低,技术差,缺乏监管,污染严重,也带来了惨重的环境损失。
除了从业者,亚当·明特也许是最熟悉全球废品回收产业的人,他是彭博新闻社记者,曾有12年驻华记者经历,从事新闻业之前,他是美国一个普通废品回收商的儿子,曾经目睹父亲和早期到美国买废品的中国人打过交道。
多年之后,他把自己的经历,和对全球废品业的观察写成了《废物星球》(Junkyard Planet)一书,近日在中国出版。
全球废品回收站
财新记者:全球废品回收行业中,中国处于什么样的地位?有许多声音认为,进口“洋垃圾”是发达国家的向发展中国家的倾倒行为。
亚当·明特:在那些写有回收标志的垃圾桶里,很多人看到的只是垃圾(garbage),我看到的是可以回收利用的废品(scraps)。当你看到一堆纸盒,一团电线,你可能会认为这是垃圾,但如果有一集装箱旧电线,可能会价值几万美元。
回收再利用并不是中国发明的,人类文明开始时,就开始有回收利用了。在古代如果一把剑磨损了,他们肯定不会扔掉,会融化再铸一把。真正的回收利用始于工业革命,这是一种很低成本获得原材料的方式。英国这样做过,美国也这样做过。
中国开始发展时,对原材料的需求巨大,中国的回收业很快增长为最大的市场,在广东和浙江,这两个省份都没有原材料资源,但却有原材料需求,但却没有市场可以提供。比如,一个小生意人不可能去宝钢敲敲门,说我要买一吨铁原料。所以他们怎么办呢?
也就在这时,中国开始从美国进口原材料,很多人认为进口的是垃圾,但事实上这些东西是从美国、澳大利亚、日本等国家运来的废品。中国的广东和浙江以为基础,建立起他们的制造业。中国最繁荣的五个省份也是进口废品最多的五个省份,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这其中的相关性非常有力。
对于世界其他地方,这也是一件大好事。以美国为例,美国是一个非常浪费的国度,人均产生的垃圾量全世界第一,但是美国人在回收利用方面也很擅长,三分之二废品都会回收利用,余下的三分之一怎么办?虽然只是三分之一,但这个量比日本全国产生的垃圾量都大。
于是中国人就盯上了这一块市场。起初,废品的价格非常便宜,甚至免费拿走,运回中国。在欧洲,日本,澳大利亚,同样的中国买家的事情也在发生。废品的价格在逐渐上升,因为中国人的购买,现在全球的废品市场的价格基本由中国决定。
最近中国的制造业开始减速,废品市场也在受影响。我最近回美国,废品商们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中国人什么时候再来买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因为中国需求量降低,废品的价格在下降,他们的盈利也变少了。
中国就好像是全球的废品回收站。如果没有中国,整个全球的废品回收行业都会受重挫。
财新记者:全废品交易是怎样进行的?有多大的市场?
亚当·明特:根据我刚拿到的数据,2014年,中国从全世界进口的废品总值,即中国人为买外国废品所花的钱是230亿美元(数据来源是UN Combase)。在中国所有的进口商品中,从体积上来说,废品进口是最大宗的,比食物等其他产品都要大。
实际数据有可能更大,因为很难确定废品的价格。如果我按铜折价卖给你一批废铜线,事实上不仅仅是铜线,还有作为绝缘材料的橡胶,所以其价值肯定比铜价要高。
废品是非常有意思的,可以预示原材料市场甚至世界经济的波动。格林斯潘任美联储主席的时候,他最喜欢的经济指数是废品价格。因为在遭遇经济困难时,工厂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停止购买原材料。
给你举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例子。2008年初,我当时在曼谷,当时全球的钢价处在顶峰,每个人都认为钢价会持续上升,但是曼谷的废品回收业者说,废品钢已经在降价,这意味着,工厂对原材料的需求已经下滑,他们认为,可能有麻烦了。
四个月后,美国经济遭受重挫。而这个趋势早就在废品市场显现出来,废品的价格就是如此敏感。
现在,废品市场的价格表现比较平淡,有点像中国的经济。最近经常有美国废品回收业的朋友问我,中国经济什么时候才会重新热起来,这样他们的生意才能回暖。
财新记者:中国对进口废品需求的未来趋势是怎样的?大量进口废品是否会持续?
亚当·明特:中国对于进口废品的需求在降低,以后也许印度会迎来建设高峰,成为下一个大市场。
同时,中国本地的废品回收业会慢慢兴起。从经济角度上来说,本地资源当然比进口资源更好,进口废品对中国来说固然重要,但我也曾听回收相关的政府部门官员表示,未来中国还是更希望能够依靠本地的市场——就像在很多方面中国都希望自给自足一样。
虽然目前还很依赖进口废品,但是中国正在变得越来越富有,已经开始产生大量废品。中国人也正变得越来越浪费,这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情,但是对于回收业来说却是一个利好。
就像美国欧洲曾经经历过的一样。以前,美国也是有许多小的回收业者,随着废品越来越多,他们也在联合起来,组成更大的生意。以前一个城市可能存在1000个小的回收者,现在可能只有几个有规模的回收业者。在中国,我相信这样的事情也会出现。
这也是为什么我真心喜爱这个行业,你能看到经济学的原理在这最原始的生意中的体现。
废品双刃剑
财新记者:中国是怎样开始进口废品的?
亚当·明特:中国的大陆的进口废品交易开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事实上,废品贸易起源于台湾,现在中国所做的,正是台湾当年做的。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急速发展,开始从国外进口废品,他们也因此受益,制造业发展迅速。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台湾的经济发展开始减速,同时一些台湾商人对中国市场有很大的期待,他们认为中国经济将出现井喷,他们希望生意发展,当然会选择搬到内地。最重要的,在台湾,他们的生意也越来越艰难,一方面台湾的需求减少了,另一方面,环境要求越来越严。在台湾早期回收生意污染同样严重,他们会焚烧废品已提取其中的金属。
虽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进口废品的生意已经在广东萌芽,但一开始获利并不丰厚,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废品生意才变得非常赚钱。制造业和回收业是一直紧密联系起来的,制造业上升,回收业也会繁荣,但制造业减速,例如现在,回收业也会受到影响。
很多人认为这是个小买卖,但实际上,涉及的资金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财新记者:你刚才提到废品回收业的污染,在中国是否也有同样的情况?
亚当·明特:回收业进入中国,总体上给中国带来了很多好处,但也有阴暗的一面,带来的污染也触目惊心。
例如河北的文安,中国塑料回收之都,在被关闭之前,是我曾经见过的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场面及其可怕。
在文安,回收废品的人用非常简单的回收方法,第一步把塑料切成碎片,然后需要用漂白剂和一些化学试剂把这些碎片洗干净,然后把这些废水直接倾倒进河里。第二步,他们需要融化这些塑料。如果有合适的污染控制的装置,融化塑料是有安全的方法的,但他们的方法是非常可怕的,工人长年累月地站在融化的塑料旁边。有医生告诉我,有的工人在20多岁就出现了中风的症状,他们的肺都已经“塑化”了。
后来,当地政府直接关闭了这个地方,这同样也是一个错误,因为这样以来,只会把过去集中的产业赶到更偏僻,更小的作坊中去。
广东的贵屿是另一个例子,但当地政府采用了更恰当的智利首发,目前那里依然污染严重,但是政府正在逐渐导向其向更清洁的生产转型。
贵屿是分解回收电子废品的中心,我从2004年开始就经常访问那里,第一次去的时候,看到的一个极度糟糕的地方。但十年过去,现在看来,虽然情况依然不能称得上好,但确实改善了许多。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处理这些废品的生意人变得越来越聪明,或者说他们越来越了解这个行业了。
他们之前用浓酸处理电路板,提取黄金,会造成可怕的污染。而现在他们意识到,把电路板送到比利时和日本精炼厂可能会有更好的利润。所以,现在废旧电器运到贵屿,拆解出电路板和芯片,然后再能够获得更大利润的地方。
日本和欧洲已经有了很先进的技术,能够不造成污染从电子元件中提取贵金属。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工厂在比利时,建这样的厂大概需要耗资数亿美元。
虽然设施昂贵,但在经济上依然是可行的。对于一个英特尔的芯片,我们可以去买一些化学品把其中的金子提取出来,这一切可以在你的公寓以简陋的设施,用污染很大的办法完成,但是一个芯片除了金子之外,还含有白金,银等等,这些贵金属不能没法简单获得,但在精炼厂里,这些贵金属也能够提取出来,产生价值。
现在中国也在发展类似的技术,希望把这部分价值留给自己。从废旧电路板中提取出贵金属,同时不损伤环境。虽然,基础建设的费用非常之高,中国现在也有实力,只需要发展相应的技术,所以只是时间问题。
财新记者:在相关技术发展缺位的情况下,是否可以说,中国对于全球回收行业的贡献只有人力?利用双手分解废品?
亚当·明特:这样说也对也不对。确实许多废品只有在中国分解才有经济价值,一些简单分解的工作在美国动用人力的话会非常昂贵,于是有些人会认为中国占得回收业重要位置主要是因为便宜的人工。
但事实上,如果仅仅是便宜的人工,非洲和印度的人工更便宜。中国对于全球废品行业的贡献,除了廉价的人工,更重要的是巨大的市场,中国的制造业和城市发展需求提供了市场。
许多人认为,美国和欧洲是在把垃圾倾倒给中国,但他们忽视了,中国事实上是在花钱买这些废品的。如果没有价值,为何他们要购买?如果没有人购买,美国和日本是不会花钱把废品送到中国的,他们可以把这些废品送到焚烧厂,那样更便宜。
至于购买到的是不是都是宝贝?中国人花钱购买废品,对自己购买的东西自然也会在意。一般来说,废品里当然会掺杂一些不能利用的垃圾,但这个比例不会太高,否则卖家会拒绝。中国政府在这方面也越来越在意,不让太多没有利用价值的垃圾进来。目前进口废品大概允许掺杂1%-2%不能利用的东西。
财新记者:如果中国没有开放市场,那么对于全球的废品行业来说,是怎样的一幅图景?
亚当·明特:举个例子,几乎每个电器里都会有电机,有电机就有铜的存在,但需要把电机分解开才能取得。我从小在废品站长大,以前如果有人拿旧电机来卖的话,我们通常会拒绝,因为回收利用的成本太高了。美国对于铜的需求量不大,因此也没有回收的动机。如果你在1980年代中期驾车在美国乡间旅行,你会看到成堆的废弃电机,因为没人愿意回收。
但是这时中国出现了,中国发展制造业需要铜,所以他们来到美国收废品。当时许多垃圾场几乎是免费送给他们的,但是现在,废旧的电机的价格已经是是每磅40美分,增长了很多。
所以,如果没有中国会怎样?这些旧电机也许还在乡间堆着,或是去了垃圾填埋场。
对于中国来说,这也不是个小生意,目前,中国的铜用量和产量都是世界第一,30-40%的铜来自回收利用,这个比例可不小。有些美国人对于把废品送到中国心存愧疚,因为会顾忌随机产生的环境影响,我却认为,如果中国没有这些铜废品的话,就会开发更多的铜矿。
所以那一种办法更好?开发铜矿?还是回收旧铜?虽然都有污染,但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如何在垃圾中寻宝
财新记者:这些从世界各地运到中国的可回收利用的废品在当地怎样被收集起来的?
亚当·明特:这么多年在全世界旅行,我发现,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垃圾文化。
在美国,每个州的情况都不一样。大体上,你只需要把所有可回收的垃圾放在一起,纸,金属什么的都混在一起,之后会有机械技术将其分开。在日本,垃圾被细分为七、八类,这是我见过的最细致的垃圾分类系统,而且人们还会自觉执行。我觉得在美国实行日本这样的细致分类是行不通的,在中国也很难做到。
不同国家的差异很大,在德国,他们很细致的把每样东西放在应该去的地方,在非洲,人们就完全不在意。在中国,情况也不是很好。但把所有的可回收垃圾放在一个桶里,是一个好的开始。
财新记者:中国在居民自觉的垃圾分类方面推行地很一般。但一些专家认为,中国不需要推行垃圾分类,因为有成千上万的拾荒大军已经将垃圾中有价值的部分收走利用了。
亚当·明特:拾荒者确实是中国回收的主力军,但情况也正在发生改变,我刚到中国的时候,我住的公寓的垃圾堆里如果有值钱的废品,很快就会被人收走。但十年之后,有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有许多可回收利用的垃圾没有分拣出来,去填埋场参观时,我也能看到,那里出现的原本可回收利用的废品越来越多。
也许拾荒的人在变少。对于农民工来说,他们有了更多更好的工作机会。目前中国经济能提供的机会越来越多了。通常来说,如果有其他的工作机会,几乎是没有人会做这项辛苦的工作的。
另一个原因是,回收的系统在渐渐远离城市,上海曾经分布着许多个小型的废品回收站,现在这些回收站正在离城区越来越远,对于回收废品的人来说,这意味着,他们需要骑自行车到很远的地方才能卖掉自己的收获,成本增加了。
所以长远来说,中国并不能永远依靠拾荒者来进行垃圾分类,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城市的居民需要更好的教育机制,甚至惩罚机制来鼓励回收。
财新记者:现在在中国有许多对于垃圾处理方向的争议,你认为无法利用的垃圾应该怎么办?
亚当·明特: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而且对于中国这将是严重的问题。我的观点是,中国没有更多的土地用于建填埋场了,肯定要采用垃圾焚烧的形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别无他法。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情,技术已经足够成熟,在日本,在完善的污染控制之下,几乎没有人抱怨垃圾焚烧。德国,美国都是这样。
我也知道在中国对于垃圾焚烧的争议很大,这很考验政府的管理能力。现实中,一些垃圾焚烧厂确实很糟糕,这其中有管理的问题,也许还有腐败的问题。有些情况下,放松污染防治可能会带更高的利润。在世界其他地方,对于垃圾焚烧厂来说,社区监督的力量至关重要,但在中国,这个渠道并不是很畅通。
中国垃圾成分问题对垃圾焚烧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因为国外的垃圾的技术多是针对干垃圾的。而中国的垃圾中,湿润的厨余垃圾很多,之前就有国外公司在垃圾焚烧上吃过亏,烧不起来。
但这也不是中国特有的,这是发展中国家共同的问题。因为大家扔掉的东西不多,而且大部分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拾荒者分拣出来了。在印度,我也见过类似的湿润垃圾。但随着中国变得越来越富裕,垃圾的组分也会和发达国家趋近相同,从现在填埋场的垃圾中已经能看到这个趋势。也许因为特有的饮食文化,中国的垃圾可能会稍微湿一点,但总体来说,垃圾中的可利用和可燃烧的部分还是会越来越多的。
财新记者:对于中国的垃圾管理现状有何建议?
亚当·明特:对于垃圾焚烧厂的问题,必须鼓励社区的参与,在世界各地,如果大家真的明白了垃圾焚烧厂的原理以及保护措施,他们会接受的。越是躲躲闪闪越会招致大家的憎恨。
垃圾的管理,是无法自上而下的进行的。回收也一样,脱离了社区一切都无法完成。日本的例子自然与其国民性格有关,但与不懈的教育也有关系。中国的体制是很容易发出强有力的声音的,如果想让民众了解一个理念,他们是知道应该怎么做的。所以他们应该在垃圾回收方面,利用他们的经验啦来教育民众。
中国民众曾经回收习惯非常好,但在逐渐丧失,这不是特殊现象。在美国,有很多人研究,为什么美国人变得如此浪费,二战之前,美国人会把家里之前的废品攒起来卖掉,而在二战之后,1950之后,美国人变得浪费起来,许多东西变成了一次性的。我想其中的原因,就只有一点,就是人们变富裕了,越富裕就会越浪费。你不能阻止人们变得富裕。
我认为,与其改变人们的行为,不如改变产品。让产品更容易被回收,更少生产一次性的东西。人们的消费习惯应该改变,但是让他们做出改变会非常困难。所以在设计产品的时候应该更加关注回收,设计出可以使用更久的产品